这一人一蛇离去之后,议政殿之内的气氛,就更显沉冷肃杀。
哪怕少保于杰,也是神色肃穆。
太子暴病一案涉及国本,某种程度上比之所有的国务都更重要。
次辅高谷的眼神,就更是凝然森冷:“陛下,因鸿胪寺卿邦正义一案,朝中谣言纷起,众议纷纷。邦正义此人原为清流,在国子监任教多年,期间交游广阔,弟子门生广布朝堂内外,又有众多的同年与同僚。
故而此案事发之后,群臣都惶恐不安。故臣请陛下将此案交由三法司主持审理,以释外朝群臣之疑。如果邦正义确实涉案,朝廷也可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吏部尚书王文听了之后,就一声冷笑:“交由三法司?臣记得年初太子脑瘤发作时,整个朝野上下所有人都认为太子暴病,一是因身体先天不足,二是因逆贼真如所致。
那个时候,三法司上下人等可有半句质疑?如非冠军侯锲而不舍,查得真相,太子暴病的真相,几乎就被那些狼子野心之辈瞒过!陛下,您如将此案交由三法司,臣恐永无真相大白之日……”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到这事,在场的刑部尚书俞士悦,大理寺卿等等,面色都羞愧不已。
半年来天子一直没放弃查探太子暴病真相,他二人都是不以为然的。甚至是在心中腹诽,认为这是景泰帝爱子心切下的昏聩任性之举。
其实以俞士悦私心,也不愿涉入此案。事涉皇统,岂能不慎?
他知道次辅高谷的用意,是欲通过三法司将此案的主导权掌握在手。
可吏部尚书王文这话说出来,还是有点羞辱人了。
景泰帝则脸色沉冷:“冠军侯侦办太子一案以来,所有行止深合朕心,何需换人?高谷你无非是顾虑群臣惶恐,可朕倒是以为,让他们惶恐一阵没什么不好。”
他对高谷的用意也是洞若观火,岂会令清流之人插足此案?
高谷的面色顿时微微苍白,他听出了景泰帝的郁恨之意与强烈不满。
“陛下!”那是兵部左侍郎商弘,他在堂中微一躬身:“此案交由冠军侯侦办,臣是放心的。不过仅绣衣卫与内缉事厂的力量略有不足,也为稳定朝堂计,臣请由刑部尚书俞士悦协办此案。”
在场的众臣都神色微动,如陈询,于杰等等,都纷纷向商弘投以欣赏的目光。就连高谷,在片刻愣神之后,也同样神色微松。
他知道刑部尚书俞士悦虽是帝党一员,可毕竟是出身士人,性情又忠直耿介,刚正不阿。
一旦这位参与进去,绝不会容许他人借鸿胪寺卿邦正义一案大肆株连。
景泰帝则稍作凝思,就微一颔首:“可以!”
随后他又怒目微睁:“侦办鸿胪寺卿邦正义谋害太子是一桩,还有一桩是那所谓的‘蛊母’,此当为第一要事!
传朕旨意,即刻将‘蛊母’的悬赏提高到二百万两,但凡能生擒这孽障者,无论是何出身,都可领绣衣卫世袭镇抚使之职。四品以上,则官升三级!”
绣衣卫与内缉事厂数日前从李轩那里得知‘蛊母’涉案,就已在全力追查此人的踪迹。
然而就目前的线索来看,‘蛊母’最后一次在京城中现身,是在将近六个月前,太子病发的当夜。
这又是另一桩让景泰帝恼恨之事,甚至对左道行都生出了些许不满之意。
首辅陈询闻言微微苦笑,却还是当即俯身一拜:“臣陈询领旨!”
他这一句,也堵住了后方群臣的口舌,同时也召来几位大臣不满的目光。
陈询却不以为意,他知道时候什么该劝诫天子,什么时候该由其心意。
而就在景泰帝怒意稍息之际,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封城侯郭聪就从群臣中出列道:“陛下,臣为冠军侯李轩请功!冠军侯出使青藏不过一月,为朝廷逼杀朵甘思可汗等叛逆,又慑服十二法王,迫降诸土司,其功之大,不下于拓土!
如今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缺员,以冠军侯之功,正可升任此职。”
李轩听了之后就神色错愕的,往这位天下武官之首看了过去。
封城侯郭聪是北方将门的首脑之一,他与这位虽然没有正面冲突过,可彼此间交情也不怎么样。
此人今日怎就这么好心,主动为自己请功?
首辅陈询则是眸中精芒微闪,冷冷的看了封城侯一眼,然后不屑的一声哂笑。
这封城侯玩的无非是明升暗降的戏码,大约是最近几个月以来冠军侯借助‘中军断事官’之职在军中影响渐增,所以坐立难安了。
他却毫不在意,也没出面去驳斥。
果然下一瞬,景泰帝就冷声道:“冠军侯李轩出使吐蕃之功,确该厚赏,然则‘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一职尚难酬其功。以朕之意,就不需要迁调了,直接升任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满朝大臣顿时都变了颜色,中军都督同知一职虽也是从二品,却是执掌军务的实职,地位远在都督佥事之上,是卫所军中仅次于中军左都督的第二人。
关键是中军都督同知一职与中军断事官一职,完全可将中军左都督架空,那将是事实上的军中第一人。
次辅高谷就皱了皱眉:“陛下,臣知陛下对冠军侯的爱重,然则‘中军都督同知’一职也实在是拔擢太过了,冠军侯毕竟才只弱冠之年,臣恐诸军不服。”
于是朝中包括陈询等人几无例外,无不俯身拜倒:“请陛下三思!”
景泰帝似乎很不情愿,他稍作凝思,就无奈道:“罢了,中军都督同知一职可以暂罢,冠军侯封赏一事也可由内阁再议。
不过所谓能者多劳,冠军侯善文能武,奇材伟略,世所周知,朕倚之为干城。中军都督府的典农中郎将不是缺员吗?可以先由冠军侯暂时兼署,辅助于少保清查卫所屯田。”
首辅陈询听了之后,毫不意外的笑了笑。
天子但凡还有一点理智,就绝不会将李轩从中军断事官一职调离。
封城侯郭聪的脸色却是一阵青黑。
最近因清查天下卫所屯田一事,他正领着北方将门与天子,与少保于杰明争暗斗,打着擂台。
原任中军典农中郎将,就是在近日的朝堂争锋当中,被少保于杰另调他职。
这一职至关重要,掌握节制着天下所有屯田事务。
郭聪也有一小半权柄都因此而来,景泰帝的这一任命,无疑是釜底抽薪。
他知道李轩其人的立场,这位理学护法素来与北方将门不对付,也一定会偏向于清查屯田。
可此时群臣,竟无一人再有反对之意。
即便次辅高谷,这次也保持了沉默。
他对于李轩主掌五军断事官一事,最初是怀有疑虑,甚至是深深戒备的,所以当时极力反对。
可他现在却看到了好处,少保于杰其人固然能力杰出,忠直耿介,可性格却过于强势,有揽权专断之嫌。
然而天子因信重于杰人品,又需借助其能,所以任之由之。以至于这天下诸军,如今只知兵部于少保,而不知有朝堂与内阁诸臣。甚至这位的权柄,还在向户部,吏部拓展延伸。
这是包括他在内的朝堂诸臣都深深忧虑的,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于杰其人固然浩气无瑕,可焉知这位不是另一个王莽?
这一局面,直到李轩坐镇中军断事官衙门才得到改善,兵部已经很难绕开中军都督府,直接干涉卫所军的事务。
李轩本人则一阵发懵,他原本只是来宫中叙职,结果身上又多了一个职司。
关键是这典农中郎将对他本人的权位没有太多增益,反倒会给他带来一大堆的麻烦。
卫所军的屯田,那就是一个马蜂窝。
据他所知,如今太祖年间分拨给卫所的田地,已经剩余不到五成。
那消失的五成田地,要么是落入了地方卫所官的口袋,要么就是被地方大族侵占。
这也是地方卫所军战力大减的主要缘由,没有足够的田地耕种,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心思为朝廷打仗?
朝廷要清查田地,势必要遭遇极大阻力。
李轩稍稍纠结了一阵,然后就慨然一揖:“臣领命,必定竭尽所能!”
他通体上下,已是浩气勃发。
李轩很奇怪,明明他一身‘舍生取义套装’已经更换了大半,怎么脑子还是不听使唤?
难道是这些舍生取义套装被他换到了第二元神身上,依旧在影响着本体?
“冠军侯从来都无负朕望。”
景泰帝说到这里,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良久之后,这咳嗽声才平息下来,随后他脸色青白道:“近日朕伤势复发,必须坐关调养。这期间朕无暇理政,欲以长乐长公主代朕监国。”
他这一句道出,这议政殿中的诸多大臣都是身躯微震。
“陛下不可!”
“陛下,国中还有年长皇子在,何需以长公主监理国事?”
“陛下,此事不合礼法。”
“不过两月之期,诸卿何需如此大惊小怪?朕也只是坐关养伤,不是外出征战。朝中如有大事不决,还是可以请朕出关。”
景泰帝却冷冷一哂:“朕决意已定,诸卿勿需再劝。还有,朕坐关期间,由长乐公主掌管绣衣卫,内缉事厂与宫中一应禁军,另调冠军侯辖下‘神机左营’所有部众入宫值守。”
之后他完全不给群臣劝谏的机会,直接拂袖离开了这间议政殿。
李轩则第一时间望向立于御座之旁的长乐公主,他发现虞红裳的脸上,也全是错愕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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