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师靖闭上眼,开始思考击败诛族的办法。
许久。
「有什么想法了吗?」林守溪问。
慕师靖没有给出回应,林守溪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又睡着了。睡着的时候,她依旧垂着头,板着脸,装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林守溪横臂将她揽在怀里,慕师靖靠在他的胸膛上,身躯不自觉地绵软了下去。
林守溪抚摸上少女的额头,掌心一阵发烫,可慕师靖却窝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似乎很冷。林守溪出于关心,又褪去了慕师靖的尖头小鞋,隔着光滑的玄色薄袜揉了揉她小巧玲珑的脚,少女脚也一片冰凉,像是团软绵绵的雪。
她生病了,而且病的很重。
林守溪双手按住她的后背,注入真气,为她暖身,接着,他取出厚厚的羊毯,盖在了她的身上,羊毯新洗过,散发着好闻的草木清香,慕师靖的脸色也稍稍柔和了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慕师靖时梦时醒,时冷时热,反反复复了很多次。
先前逃亡之中,林守溪虽努力将她保护好,但她毕竟被冰冷海水浸泡太久,又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些许彩瘴毒气,小臂上更是有海蛇留下的刺痕,这些毒素虽不至于让修真者殒命,对于如今的慕师靖而言,却是折磨。慕师靖没再做什么清醒之梦,她只记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再次醒来时,林守溪正在她身边煮药。
「我睡了多久?」
慕师靖醒来时,浑身酸麻,头疼欲裂。
「这房间转过两圈了。」林守溪回答。
这说明,又是两天过去了。
慕师靖嗅着浓郁的药香,问:「储物戒里还备着药么?」
「没有。」
「那你这么多药材是哪来的?」慕师靖吃惊。
「外面抓的。」林守溪回答。
「外面这些生灵奇形怪状,并未被载入药谱,你哪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有毒?」慕师靖凑过去,看着那锅乌漆嘛黑沸腾着的药汤,声音因为生病而显得怯生生的:「我有时候态度是差了些,但我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不应这般心狠手辣吧.
「所有的药材我都尝过的。」林守溪说。
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语,慕师靖怔住了,接着,她心中一阵感动,但她向来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情话,只是微翘红唇,幽幽道:「我看你别叫林守溪了,叫林伏羲吧。」林守溪笑了笑。
他煮好了药,用石碗舀了一碗,递给慕师靖:「慕姑娘喝药了。
慕师靖接过,抿了一口后苦的不断咳嗽,还将汤汁打翻在了雪白的道服上,弄的一片狼藉。
林守溪一边帮她收拾,一边抱怨道:「你还是睡着的时候比较乖,给你什么你吃什么。
慕师靖一脸委屈,她忍着苦涩,小口小口地喝着药汤,问:「对了,我睡着的时候,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没有。」林守溪说。
慕师靖松了口气。
「但你说了很多梦话。」
林守溪又道。
「梦话?」
慕师靖悚然一惊,小心翼翼地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楚楚看着圣洁温柔,实则妖冶内媚,倔强骄傲,非仙子也,说小禾看着清纯可爱,实则凶悍暴力,蛮不讲理,非仙子也,还说小语人前冷傲人后放荡,欺师灭徒,不守德行,非仙子也。」林守溪悠悠道。
慕师靖听的目瞪口呆。
她连忙抓住林守溪的衣袖,央求道:「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她们呀。
林守溪也愣住了,慕师靖病重沉睡,只偶尔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哪里
说过什么梦话,他只是随口胡编吓唬她的。可是慕师靖却丝毫不怀疑这梦话的真实性,难道说......
「我可能只是做了不好的梦,不是真心这样想的,她们都是我最好的姐妹,你要是告诉她们了,她们会误会的。」慕师靖轻轻拉着他的衣袖,病恹恹时的少女总透着惹人怜惜的娇弱。
林守溪看着她央求时水灵灵的眼眸,戳了戳她雪白的眉心,淡淡道:「口蜜腹剑,欺软怕硬,非仙子也。」
慕师靖想要反驳,但毕竟被人抓着把柄,悻悻然闭唇,委屈极了。
吃过药,慕师靖又靠墙半躺,休息了一会儿。
她披着毯子坐在角落里,看着林守溪忙忙碌碌的身影,心情渐渐平静。
「你这是收拾房间还是在考古呢。」慕师靖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守溪翻找着屋中仅存的器物,每找到一件,都要花很大力气弄去它表面堆积的尘土污垢,然后才能辨认它的用途。
这些器具虽也是苍白造物,但并无任何特殊之处,相反,它们看着有些笨拙,就像是幼童用泥巴捏成的玩偶。
林守溪并未嘲笑。
他回想起地宫中的险象环生,知道它们都是慕师靖的负面情绪所化,他身处其中久了,也能感同身受地理解苍白的痛苦与孤独。甚至,久而久之,他有些怀疑,那位冥古的苍白龙王,会不会并不是世人想象中的无所不能的冷漠创世神,她也是一个敏感而脆弱的小姑娘,只是恰好拥有着创造与毁灭一切的力量,她拼尽一切想要拯救自己的家园,却不忍见众生之死,只能躲在黑暗中悲伤。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向了慕师靖。
她今年已十九岁,比之死城初遇,她的身段出落得更加出挑动人,哪怕披着宽大雪白的道服,依旧难掩其***的傲人身段,她举手投足之间更是透着妙龄少女独有的美好,但她纵然再绝美,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不会觉得这个当个道门圣女都当的磕磕碰碰的小姑娘,曾经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神明。甚至,苍白有可能本就如此,那位'小姐'只是经历了太多的痛苦,所以不再微笑,只以最凛冽的锋芒面对这个世界。
林守溪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就是对崇高神明的亵渎,但他又忍不住这样去想。
「哎,你在想什么呀?」
慕师靖见他怔怔出神,没有回话,不免心中生忧,她回忆起了小时候从医的经历,忧心忡忡地问:「我该不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你不忍心告诉我吧?」
「你不要多想。」
「嗯......没有就好。」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觉得我会不忍心告诉你。」
「你!」
慕师靖双臂环胸,冷冷道:「你个没良心的。」
林守溪抽空整理了一番屋子,实在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唯一的惊喜恐怕是当年做的蜡烛,现在竟还能继续用,除此之外,林守溪还翻到了一份手稿,但手感早已在岁月长河中腐烂,用以装订的线不知是何材质的,竟得以保存下来。
「你就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住了几万年么?」林守溪叹气。
慕师靖哪里还记得当年的细节,她只是微微仰首,一脸骄傲地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慕师靖休养了三日,依旧没能把病养好。这三天里,她一直窝在这旧居之中,思考着对策,却是思维混沌,一无所获。
林守溪则在寻找地宫的出口,准备随时回到死灵雪原上,却同样一无所得。
幸好,地宫中不缺水与食物,他们虽被困于此,但哪怕在这里生活百年,恐怕也绰绰有余。
「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慕师靖又苦思冥想了
数个时辰,颓然道:「都说故地重游会触景生情,可我完全不记得,当年的苍白在想什么了。
慕师靖说完,怕林守溪绝望,又补了一句:「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生病了,或许,等我病好就行了。
林守溪只是笑了笑,安慰道:「你何必在意苍白在想什么呢?
「可是,若把握不到祂的想法,我们永远也解不开历史的谜团。」慕师靖说。
「我这两天也想了很多。」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想,假设我是苍白,我要怎么击败原点,其实,对于苍白来说,这虽是难题,但并非无解,譬如,苍白只要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将生命都挪去新世界,然后在这个生灵空空如也的地方把原点杀掉就好了......这并非天方夜谭,毕竟我们生活的另一个世界,也是苍白创造的,祂或许真的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是这样的想法毫无意义,因为这个世上,再无苍白这样的可以偷天换日的无上神灵了。「话虽如此,但......」
慕师靖点了点头,却是神色不善,问:「所以,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想拐弯抹角说我现在太弱了吗?」
林守溪不想与之沟通。
慕师靖收下了林守溪的劝慰,但这样一来,她更没信心了,法力通天的苍白尚且自囚数万年,她又能做什么呢?她是慕师靖,可不是诸葛师靖,唯一值得庆幸的,他们的对手也是一柄不太聪明的剑。
诛族再强大,也只是原点拙劣的仿品而已。慕师靖百无聊赖地看着房顶。
她抬起手臂,鲜花般徐徐展开的手指,凝视了一会儿纤白指间黑色的细戒指。
「你把这戒指给我,里面的东西也顺便送给我了么?」慕师靖问。
「只是交给你保管罢了,你别总想着私吞。」林守溪说。
「我还当是聘礼呢。」慕师靖说。
林守溪想了想,说:「那就都送给你吧。」慕师靖莞尔,唇角噙笑,说:「不许反悔哦。」
她打开储物戒,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储物戒中并无什么特殊的东西,里面大都是丹药、武器和逛街时购买的衣裳,衣裳种类繁多,大都是少女的着装,那些外罩白纱,边缘绣有花丝的漂亮裙子,一看就是小禾买的,至于那些裁剪得体的露背礼裙,则多是她精心挑选的,楚楚虽没有来真国,但钱到了也算到了,慕师靖的心里是有这位小师姐的。
她一件件地翻看着,回忆着当日购买它们时的欢声笑语。
这明明只是一个月前的事,却显得短暂而遥远。
她还翻找到了一个精巧的木箱子,疑惑着打开,才想起这是在西疆的'幽庭雅居'买的,吓得她连忙将它合上、藏好,生怕林守溪看到。
不仅如此,她还找到了诸多她当日购买的无用法宝,看着它们,慕师靖不由露出了自嘲的笑,笑容恬静而温柔。
接着。
慕师靖翻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
「你看,这是什么?」慕师靖将那东西高高举起,问:「还记得吗?」
林守溪瞥了一眼,说:「这不是子母仙灵镜么,你花钱给自己买罪受的事,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这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慕师靖没有解答,她盯着镜面,发现镜面正在闪光,她压抑着越渐急促的呼吸,将真气注入镜面之中。
突然。仙灵镜大放光明。
林守溪也被这光亮吸引,来到了慕师靖的身边。
他也震住了。
画面之中,佛光万道,素裙少女的身影居于中央,如仙雀悬停于琉璃世界之中,纯白耀目。
「小禾?!」
这面仙灵镜中,赫然是小禾的身影。
林守溪也想起来了,当日,慕师靖傻乎乎地将母镜送给小禾,小禾则将子镜给了她,之后,慕师靖才得以透过子镜,看到了林守溪与小禾亲热的画面一—这枚母镜始终在小禾的手里。
如今,小禾怕他们担心,竟主动祭出了母镜,放在远处,将她与灰墓之君的神战通过仙灵镜传达到他们的眼中。
仙灵镜无法映照出整片天地,画面也算不上清晰,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小禾模糊的背影以及满天纠缠的神光。
饶是如此,两人依旧一同坐在镜子旁,看了很久很久。
神战久久未能结束。「小禾真厉害啊。」
慕师靖由衷感慨,道:「小禾自幼被皇帝算计,被当做新帝降生的器具,却是奋发图强,战胜了躁动的血脉,战胜了毒灵根,也战胜了皇帝,而我呢,自幼衔着金汤匙出身,身负着世界最终极的力量,却是屡屡受挫,如今更是只能躲藏在这里,连一场小病都难以战胜。我,真是没用啊......'
「没有你,我们根本走不到今天。」林守溪说。
「真的吗?」慕师靖泪眼婆娑地问。「嗯,负重前行才能激发人的潜能。」
「你....「
林守溪只是习惯性与她斗嘴罢了,若没有慕师靖,他们恐怕早就陨身死城了,此刻见慕师靖自艾自怜,他心中一疼,将她抱在怀中。
「你说的对,我只是个拖累罢了。」慕师靖却是当真了,她竖起纤细的手掌,按着自己的脖颈,作自刎状,并哀伤道:「没有了我,诛族就伤不到你了。
「不许说这样的话。」
「虽然伤人,但难道不是实话么?」
慕师靖与他纠缠了一顿,结局自然是她被林守溪翻转身子按在膝上,狠狠教训了一顿,这种惩罚虽然简单但是有效,很快,慕师靖又重新振作,幽幽地盯着林守溪,发誓要报仇雪恨。
有了仙灵子镜,慕师靖倒是安心了许多。但她也只能干巴巴地看着,无法对镜中的少女施以援手。
「如果能有个神明从天而降,杀死邪神,拯救苍生就好了。」慕师靖轻声说。
「你就是最厉害的神明了。」林守溪说。
「一山更有一山高,苍白虽然强大,但宇宙无垠,总有更强大的存在,说不定有某个仗义的神明真负剑策马游历银河,路过此地时见灰墓之君作恶多端,胸中生恶气,随手铸星为剑,天降怒火,将灰墓斩得灰飞烟灭呢。」慕师靖陷入了幻想。
「苍白已是世间全知全能的存在,全知全能的祂,还能想象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存在吗?」林守溪好奇地问。
「当然可以呀。」
慕师靖认真点头:「十上有百,百上有千,千上有万,万上更有无穷数。所以,想象一个纯粹的、更强大的存在是很简单的,比如,苍白是这个世界的王,那我想象一个统领诸界的宇宙之主不就行了吗,至于祂的形象嘛......
说到这里。
慕师靖瞳孔骤缩。
她放松的身躯一下蜷紧,她捂着头,神色挣扎。
「怎么了?是病又发作了吗?」林守溪关切地问。
「不,不是的.....「
慕师靖轻轻摇首,她的五指陷入秀发之中,一点点蜷紧,片刻后,长发凌乱的少女才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眸里透着不可思议之色:「我好像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林守溪也被她的情绪渲染得紧张。
「当年......当年的苍白好像也是这样想的。」慕师靖寒声开口,缓缓地说:「当年苍白穷尽
一切手段,也无法杀死原点之王,她终日躲在这孤独的小屋里,心志沉沦之时,她也幻想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位更强大的存在,那个存在会从宇宙降临,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原点祓除!
林守溪感到吃惊。
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三花猫在孤独时写就诛神录,诛神录里的主人公一步步登上三界至尊,举世无敌,可故事只是故事,不会对真实世界有多余的影响。
但.....
但如果是苍白的幻想.....
「她想出来了!」慕师靖几乎脱口而出:「她真的想出了那个更强大的存在,并用将近十万年的时间将祂具象!苍白是神,过去,她是无所不能的神,所以她无法想象有比她更强大的存在,那段时间里,她所能创造出的最完美存在也只是皇帝。但原点的出现让她受到了挫折,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于是,作为神祇的她,也拥有了想象更强大存在的能力!」
说到此处,林守溪不由想起了云空山的掌教真人,传说,那位真人就想象了一个完美的自己,并让那个自己从未来降临到现在。人族大修士尚可如此,那苍白......
这个想法如此荒谬,却又充满了恐怖的可能。
「她想象的那个神明是什么样子的?」林守溪立刻问。
「他,他是.....「
慕师靖盯着林守溪,下一刻,她的眼中,林守溪的模样陡然变了。他不再是白衣少年,而是头悬烈日,脚踏重霄的无上神祇,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幻觉,但她确信,当年苍白想象的,正是一位伟大的太阳神!
她正要开口,话语却冻结在了唇边。
下一刻,她足边的仙灵镜大放光明。
小禾与灰墓的神战,已来到了尾声,佛光与死灵之暗完成了最后的对撞,大地震动的声响撕裂开厚重的地层,传到了他们跻身的地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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