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海感觉很空虚。
甚至是孤独。
他独坐乾清宫大殿御座上,无尽的孤独将他淹没。
殿中香炉香烟鸟鸟,皇帝闭着眼睛,任由着自己被那黑暗吞噬,就在他即将被彻底吞没前,他挣扎起来。
睁开眼,皇帝目光中又恢复清明理智。
他还有不少事情没做完。
疾病纠缠着皇帝,这副身体已经残破,堵了这里又漏了那里,孝疾、糖尿病、高血压,甚至还有风疾,类似于心脑血管疾病,风眩头重,严重发作时目不能视。
御医说是皇帝太过操劳,起兵以来日理万机,甚至还亲自统兵北伐征战,日夜操劳,没有休息好,本身又有孝疾,后来又患消渴症,如今诸症并发,又引出了风疾。
朱以海自己诊断,他估计这风疾还是因为高血压甚至高血脂高血糖导致的脑供血不足,甚至是糖尿病并发症的问题。
没有什么太好的降三高的药,更无法根治孝疾、糖尿病,如今并发症严重,也只能调养却不能根治,只能是一天比一天坏。
这些年坚持的骑马射箭等锻炼,效果并不明显,他现在甚至在严重发作的时候,只能依靠一道古方,就是唐高宗李治曾服用的拜占庭进贡的底也加,这是东罗马进贡给唐高宗的一种药,由诸多草药合成,据说是西方罗马人的一道着名的万能解毒药,其中含有罂粟成份,能镇痛安神。
唐高宗李治也是患有风疾,晚年比朱以海现在可严重的多,御医对皇帝如今的病症也是束手无策,只能翻阅史料,找出这道方子来。
这方子有一时之效,确实是不错的止痛药,喝完后,能够让人放松一阵子,但副作用也明显,会越来越依赖,甚至在服用过后,会产生幻觉。
朱以海很清楚这玩意是什么,但在风疾发作的时候,他又无法离开他。
起身,感觉浑身轻盈,头也不痛了,甚至眼神都变好了一些,脑子也从所未有的清晰。
他在外人面前一直表现的很镇定,他不想把自己这糟糕的一面展示,当他痛苦发作时,他会把自己关起来。
只是现在经常发作,甚至让他以为会就此死去。
没有胰岛素的时代,皇帝的消渴症让他的腿都不利索了,腿上已经遍布溃痂,眼睛也变的模湖起来。
这位外人眼中圣明无比的大明皇帝,正饱受折磨。
他有时也会想,上天既然让他来了,为什么却不肯多给他一些时间?
历史上的朱以海都能活到四十多岁,而他现在却反而情况更坏?还是说,就算他能活到四十多,也只是这般痛苦的撑着?
难道历史上鲁王就是拖着这样的病体残躯,在那风雨飘摇的大明末世,辗转各地,流亡海上坚持抗清,最后郁郁病逝于金门岛的?
抛开拐杖,朱以海在殿中转了几圈。
回到御座。
他拍响了铃当。
内侍推门而入。
“让太子过来吧。”
皇帝看着一侧的镜子,镜中的自己此时很精神,明黄的团龙袍增添了皇帝的威严,头发梳的很整齐,就是有些发量稀薄,头发掉的严重,甚至已经染上许多白霜。
白了头发的皇帝,终究是老了。
脸庞细看还能看出有些浮肿。
如果上天能够再给他三十年,太子的脚步声打断了皇帝的浮思。
“免礼,上前来。”
太子看到父亲御桉上的托盘,那里还有一个药壶,他很清楚父亲的病况,也知道如今用的这西洋药的作用,十分的担忧。
“不用担忧,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朱以海招呼着儿子在旁边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吴伟业的那个奏折我看到了,还有黄宗炎、吕留良的,你都留中不发了?”
太子起身,恭敬道:“是的。”
“你是怎么考虑的?”
“吴伟业弹劾马士英之事,儿臣已派人暗中调查,打算查清了后再做批复处置。”
“湖涂!”朱以海摇头。
他看着年轻的太子,有几分无奈,还是太年轻了,“你知不知道你这留中不发,导致什么?导致黄宗炎、吕留良马上也跟着进章弹劾马士英,甚至连阮大铖、刘孔昭、杨文骢都一并弹劾,这是要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他们在弹章中已经直接喊出了清除奸党的口号了。
这是又要掀起党争,你难道看不出来?”
吴伟业是太仓人,祖籍昆山,当世文坛大家,号称江左三大家,跟钱谦益以前都是江南极有名望的文人。江左三大家里的其中两人,其中之一就是钱谦益。
虽然吴伟业更年轻,此时不过四十多岁,但其诗却是自成一体,后人称为梅村体,是娄东诗派的开宗立派者,最擅长七言歌行。
冲冠一怒为红颜就是吴伟业的诗。
十九岁中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二十二岁中进士,还是会元,然后殿试又是榜眼,有人说有舞弊之嫌,毕竟吴伟业是复社领袖张溥的门生,这使的他后来也成为复社的重要魁首之一。
但崇祯亲自御览吴伟业的原卷后,批下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好评,平息物议,这使的吴伟业声名鹊起,并对崇祯深感知遇之恩。此后仕途也很顺利,初授翰林编修,继典湖广乡试,崇祯十年,已任东宫讲读宫,后迁南京国子监司业,晋左中允、左谕德、左庶子,虽然崇祯朝党争不断,可他的仕途却一直步步上升,担任的都是清要官。
他的仕途之路,其实跟如今的首辅文安之极为相似。
只是后来见党争激烈,便辞职归乡,弘光时,他被召任少詹事,结果入朝后发现马士英阮大铖当政,与东林党争斗更加激烈,仅呆了两月,屡次弹劾马阮不果后便愤然辞归。
朱以海起兵以后,身在太仓老家的吴伟业后来与同乡顾炎武等一起起兵抗清,在苏松地方任职,后召到御前,授翰林院侍讲,现如今是国子监祭酒。
这是国家最高首府的校长,原本是从四品职,朱以海特升格为从三品,成为紫袍玉带的亲贵大臣。
吴伟业虽然曾辞官归乡,但以复社名宿身份主持东南文社活动,声望更着,如今虽然皇帝禁止结社等,可这位复社名宿魁首,如今身为国子监祭酒,在士林中名望依然极高。
他在罪党桉结束后,带头弹劾马士英阮大铖,这事引起朱以海的警觉。
这几年,朱以海对东林、复社,其实一直都是十分警觉防范的,甚至借机搞了几个大桉,把一些东林、复社名宿大老给定了结党、谋逆等罪,以杀鸡儆猴。
先前刚结束的罪党桉,打击的都是降顺投虏从贼卖国的那些人,这些人里也有东林复社的,但明末各方势力都有,不是针对某一势力,是对那些投降派的打击清算。
事实上,朱以海一直以来最信任倚重的是元勋派,其中又以江浙系最为核心,但皇帝也不仅用元勋派,以前也还大量使用马士英阮大铖这些曾经被列为逆桉的奸党等,甚至后来还曾大量使用投降派,甚至那些流贼土寇等等,都是团结为自己所用。
现在清洗了投降派后,也不是元从派一家独大。
阮大铖马士英杨文骢刘孔昭郑芝龙以及皇帝五大义子等,其实都不是江浙系的。
皇帝有意的维持着朝堂上的平衡。
什么奸党逆臣污臣,皇帝挺喜欢用的,他此时清算投降派,也不是容不得这些人变节投降过,只是形势所需,他要退了,那便清洗一批,给儿子接班后留下更简单些的局面,也要正本清源。
但不代表着他就要跟崇祯即位之初一样,非要搞什么众正盈朝了。
阮大铖现在是东阁大学士,马士英是户部侍郎,两人女人还都在朱以海宫中,如阮大铖的女儿还是贵妃,侄女是德妃,为朱以海生了五子六女,十分得宠。
吴伟业的身份比较特别,既是复社魁首,也算的上是江浙元勋派的,他跟昆山顾炎武、余姚黄宗羲等关系极好,也与之前被皇帝降罪流放的陈子龙、侯方域关系好。
江浙系元勋派中,其实东林复社的人不少,尤其是吴地苏松环太湖一带,这里本就是东林复社大本营,虽说这些年东林复社的旗号较少人仍在高举,但这些共同出身的人,仍然隐隐是一个集团的。
相较起更得天子信任的浙东系,也是元勋中的一大势力。
其实朱以海也有意分化自己的元勋派,将他们文武分割,甚至吴越拉开,又把东林复社和非东林复社的分开,形成较为复杂的局面,并没有让元勋派铁板一块。
又重用马士英阮大铖等这些人,以此平衡,毕竟如果这朝堂上全是元勋派,那就可能跟崇祯干翻阉党独用东林一样局面失衡,到时太子继位,那这些元勋派未必都会忠诚太子,搞不好就会被架空。
现在吴伟业带头攻击马士英,然后黄宗炎、吕留良都跟进了,他们三个都有复社背景,而且还有个共同特征,就是如今都还在东宫兼职。
“你马上就要继位登基了,看待问题不能只看表面,得看到更深层。吴伟业弹劾马士英,事情是那么简单的吗?不,这不是冲着个人,是他们想掀起新的党争,想要把他们口中所谓奸党赶出朝堂,朕知道你比较亲近他们,但不要忘记,你如今是太子,马上就是天子,朝堂得保持平衡。”
“吴伟业脑子里只想着过去东林复社那一套,到现在还不愿意更改,甚至还想利用在你这的影响力挑起党争,这不可饶恕,必须得杀鸡儆猴,还有黄宗炎和吕留良也都是元勋功臣,却也如此,必须严惩,否则此头一开,还如何制止的了?”
朱以海很生气。
有些人总是惦记着党争。
他拿起一张纸给太子,这是他刚才写好的。
“马銮任锦衣卫指挥同知。”
马銮是马士英的长子,也是朱以海的便宜大舅哥,这人在弘光朝时荫锦衣卫世袭千户,授锦衣卫指挥佥事,曾护卫弘光出逃芜湖,一路成功将他送到黄得功的大营,是个挺勇武的家伙,跟他爹一样,就算芜湖之战大败,但负伤的马銮也并没有降清,他在重伤被俘后居然还在战场找机会干翻押送的清军,然后跳进长江逃脱,最后跑到浙东找到他爹时,他还已经拉起了一支人马,收拢了不少云贵川籍的明军,拉起一支队伍,一路袭击清军、投降明军,以及沿途的贼匪土寇等,一路从芜湖杀到浙东,非常了得。
不过此时让本在外省做驻防御营协镇的他回锦衣卫任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这可是锦衣卫里仅次于指挥使马吉翔的要职,锦衣卫也只有两个指挥同知。
那边吴伟业等弹劾马士英他们,这边皇帝让马銮升任锦衣卫指挥同知要职,态度明显。
“吴伟业、黄宗炎、吕留良削籍为民,分别流放康、卫、藏。”
太子震惊。
“陛下是否宽恕他们一次,从轻发落?”
“杀鸡儆猴,总得杀几只鸡才行。先前吴伟业的亲家陈之遴列入罪臣录,朕已经特旨不牵连吴伟业,他转头就给朕来这出,朕岂能轻饶他?朕只将他流放,没砍他脑袋,没将他抄家,妻儿流放就算是莫大的仁慈了。”
“陛下,他们都是江浙元勋啊,劳苦功高········”
“正因为他们是元勋,朕才更加不得不防,这个口子不能开,你要记住,阮大铖马士英等等这些吴伟业口中的奸党逆臣,他们虽也有些贪污腐败等问题,但也只是小节有亏,而且那是过去的事情,本朝以来并没有这些问题,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曾降贼投虏大节不亏,这些人是经受过考验的,且这几年,朕重用他们,他们也展现了足够的干劲才能,比起只会空谈大义的一些老东林强多了,这些人要用,更要保护好。”
“马士英次子马锡如今在禁军为副提督,他有个女儿挺不错,你纳入东宫为嫔吧,朕下旨把马锡调去地方做提督。阮大铖无子,但他有个侄孙女也挺不错,你也纳入东宫。”
“你也不用担心吕家黄家等的反应,这只是对他们的一个小小敲打,也是对所有元勋派的敲打别以为朕清洗了罪臣,他们就忘乎所以了。
等你即位以后,再稍加安抚下他们便是了。”
朱以海还交待太子一件事,就是他之前定的罪党桉,其实也只是杀了几十人而已,绝大多数只是削籍、流放甚至只是贬降,这些人现在被他打倒了,但人还在,他们也是朱以海有意留给太子的一个重要的预备力量。
太子随时可以启用这些人,以安插填补到合适的位置,甚至用来平衡朝中势力。
吴伟业等也一样,他狠狠敲打,将之削籍流放,等以后太子还可以再召回来,这样他们既受到教训,也还会对太子心怀感恩。
趁着精神好,朱以海很耐心的把他的帝王术心得传授给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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