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
州廨里,方烁在大堂里快速踱步,挥舞双手,状若疯狂的喊道:“上疏长安,弹劾他!杀人!杀人!青天白日污蔑人谋反,抄家……使君!”
方烁突然眼前一亮,走到了祝年身前,俯身道:“使君,这是大罪啊!”
祝年颔首,“这份奏疏……”
“老夫来写!”方烁正色道:“杨狗凶悍,他若是铤而走险,老夫愿意承担。”
杨玄刚升迁为北疆节度副使,长安多少人想把他拉下来?
这不是奏疏,而是投名状!
递给皇帝,递给世家门阀的投名状!
往日里方烁削减脑袋都找不到的钻营路子,此刻,就在眼前。
光明大道啊!
一旦他的奏疏被皇帝和那些权贵门阀世家看重,此后,飞黄腾达只是等闲!
祝年心中了然,讥诮的开口,“你真不怕他的报复?”
方烁坚毅的道:“天下何为贵?道理!道理在前,老夫就算是死,也不退一步!”
“使君!”
一个小吏进来,禀告道:“杨玄那边寻到了王氏谋反的证据。”
“荒唐!”方烁喝道。
小吏说道:“是王氏与那几家人往来的书信,几家豪强约定了,先逼反百姓,等邓州混乱时,趁势揭竿而起。还说,要为太子报仇,清君侧!”
卧槽尼玛!
杨狗竟然把太子拉进来了!
但凡聪明些的都知晓,太子绝壁是死于皇帝之手。
这时候谁喊一嗓子要为太子报仇,清君侧……这作死作大发了!
“假的!”方烁冷笑。
小吏说道:“我等看过,确实是那几家人的印鉴。”
方烁干咳一声,“这天,有些热啊!使君,今日城中怕是有些乱,老夫去巡查一番。”
“奏疏呢?”祝年问道。
方烁正色道:“使君常说行事要稳健,要三思而后行。老夫先前却忘却了这番教诲,惭愧,惭愧呐!”
小人!
看着方烁出去,祝年冷笑,“去赵氏。”
祝年亲赴赵氏,和赵氏家主赵黎商议许久,出来时,看着杨玄驻地方向,有些恼火的道:“人情人情,用一次少一次,可惜,此次为了那条恶犬,老夫却不得不用了。”
随从说道:“使君,这交情不是越用越深厚吗?”
祝年上马,“用,就得还。所谓交情,都是彼此利用而生。用了一次不还,你还想用二次,谁给你的脸?”
“可也有人愿意呢!”
“那是在你看不到之处,藏着好处!”
没多久,赵氏家主赵黎就去了杨玄驻地。
他四十多岁,看着风度翩翩,眼神温和中还带着些威严,令人想亲近,却又生出自惭形秽的念头。
赵氏先祖陈国时在北疆一代游学,收了不少学生。这些学生中后来出了好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由此,赵氏先祖声名大噪,便在北疆鲁县定居。
赵氏先祖的学生们春风得意,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恩师,于是各种造势。赵氏先祖也不失时机的编撰了自己的一些学识,集结成册,行之于天下。
学问一旦行于天下,便有了称子的资格。
于是,赵氏先祖被称之为:赵子。
儿孙们据此也成了世家,在北疆地位尊崇。
这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陈国覆灭,虽说赵氏名气大,却也担心某个草头王不识自家老祖宗的威名出手,或是某个草头王觊觎赵氏庞大的家业,故而就把家族子弟分了些出去。
邓州这一枝便是当时分家而来。
虽说分家,可实际上还是一家子。每年邓州赵氏都要回北疆鲁县祭奠先祖。
“老夫赵黎,请见杨使君。”
护卫不敢怠慢,进去禀告。
“赵黎?”杨玄看了韩纪一眼。
幕僚的作用就在此刻。
韩纪说道:“赵黎,鲁县赵氏在邓州分支的家主。”
“本想不见,可既然都来了,那么,便见一面。”杨玄点头。
少顷,赵黎来了。
杨玄起身,但并未出迎。
赵黎的眸中多了一抹不满之色。
赵氏子弟去到何处,何处不尊敬?
可这位杨副使却只是起身,随意拱手。
不知礼!
“见过杨副使。”
“坐!”
杨玄指指对面,抬头,“奉茶!”
姜鹤儿跪坐在他的身侧,却是护卫去泡茶。
赵黎不动神色的瞥了一眼,在姜鹤儿那里时停留了一瞬。
是个女人!
出行还带着女人,此人堪称是色胚!
茶水来了,杨玄喝了一口,“赵公来,可有指教?”
赵黎干咳一声,“杨副使在北疆的威名,老夫也有耳闻,说一声文武双全也不为过。”
“过誉了。”杨玄如今对这等客套的赞誉早就免疫了。
他端起茶杯,神色澹然——没事儿,请便吧!
姜鹤儿在南周也听闻过赵氏的名头……大学问家,流芳百世。
可老板对赵子的儿孙竟然这般冷漠,啧啧!这是看不起还是怎地?
可惜赫连燕不在,她满腹的话不知寻谁说。
赵黎开口,“副使来镇压民乱,老夫闻讯后颇为欢喜。在老夫看来,副使乃大唐名将,平息此等叛乱轻而易举。可老夫等来的却不是副使出兵的消息,而是……”
他看了杨玄一眼,见此人面色平静,心中不禁冷笑,“而是副使在邓州抄家,引得邓州上下,不安呐!”
什么造反,王氏和那几家人的日子快活似神仙,北疆大军就在数百里开外,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所以赵黎断言这是诬陷!
杨玄眼神怔怔的,“虽说困难重重,可杨某还是拿到了邓州不少消息。特别是民生。
邓州百姓这些年堪称是水深火热,山多地少本就艰难,可地方豪强却越发贪婪,与官吏勾结,吞并田地,擅自收取各等所谓的耗费,百姓苦不堪言。
赵公,这些,你可知晓?”
赵黎用保养的比女人还白嫩的手拿起水杯,眸色幽深,“艰难,只是一时。再有,副使如今也算是地位尊崇,再进一步,便能与宰辅分庭抗礼。想来,家中田地也不少吧!”
大唐权贵有钱就弄田地,可田地都有主了,怎么办?
地方官吏就粉墨登场了,使出各等手段,逼迫百姓卖出传承多年的田地。
这话在暗示杨玄:这个天下就是如此,你也如此!
杨玄看着他,眼神中多了不加掩饰的鄙夷,“杨某就以前陛下赏赐的一个小田庄!”
“此等事,要谨慎。”赵黎老脸被抽了一记,但依旧四平八稳。
“邓州百姓难!”杨玄说道:“难就不说了,可地方百姓却畏官吏如虎,这让我有些好奇。一边敲骨吸髓,一边恐吓,邓州官吏,邓州豪强把百姓当做是什么了?”
百姓,百姓不就是个屁吗……赵黎仔细看着杨玄,他觉得此人这番话是官话,套话,“副使的意思……”
“邓州百姓的处境如此艰难,我想问问,是什么在逼迫鲁二揭竿造反?是什么在逼迫那些百姓望风景从?”
杨玄喝了一口茶水,“赵公回去转告那些人,杨某的耐性不多,此次民乱的罪魁祸首是谁,主动自首,还能宽大处置。遮遮掩掩,甚至搬救兵,拉关系,这是自寻死路!”
这话把赵黎也扫了进去。
呯!
赵黎重重的把茶杯顿在桉几上,起身,转身后,又回身,冷笑道:“老夫此来是好言相劝,不过看来,副使是没把邓州人放在眼里呐!”
“你口中的邓州人是哪些人?”杨玄抬头看着他,“是那些豪强,是那些官吏吧!那么杨某想问问,百姓呢?百姓在你等的眼中是什么?牛马?畜生!就特娘的不是人!”
杨玄起身,目光炯炯的盯着赵黎,“记得赵子的着述中有关于民生的一段,我忘却了,但记得意思。大概意思是说:民为贵!
赵子更是谈及自己的身世……农户家庭出身,侥幸读书出了头。
赵子以不忘本而着称,你如今这等姿态,就不怕赵子的棺材板压不住?”
赵黎面色铁青,“不可理喻,满口胡言。”
他拂袖而去。
韩纪回来,苦笑道:“得罪了这位,郎君在读书人的眼中,名头就要坏了。”
杨玄坐下,缓缓说道:“这个天下在衰弱中。看看开国时的大唐,积极向上,生机勃勃。那时候上下一心,什么大敌也敌不过大唐虎贲。可渐渐的,这个大唐就开始了下滑。为何?”
老贼拿出了小册子和炭笔,聚精会神的记录。
看到姜鹤儿也在记录,老贼心中莫名浮起一抹阴云。
好像,不对哎!
“权贵豪强的胃口越来越大,他们疯狂兼并田地,可要命的是,他们的田地不交税。
失地的农户沦为流民,大唐也少了赋税。
赋税少了,可每年的花销却越来越多。于是,入不敷出,没办反,继续对百姓下手,敲骨吸髓。
就这么一直延续到了今日,没有田地,均田制废黜。
没有均田制,府兵制废黜……
遍地流民,军队孱弱……这一切从何而来?贪婪!权贵豪强的贪婪!”
孝敬皇帝当年就看到了这一切,故而对世家门阀和权贵豪强颇为不满,几度进言,想限制这个群体的贪婪。
可他低估了这些人的疯狂……这些人的不满充斥着朝野。而后,李泌父子顺势和这些人搭上线……历史的齿轮缓缓转动,驱动着无数人的命运变化。
作为他的儿子,杨玄不但要继承这份血脉,也得继承他的政治遗产。
“郎君,天下田地,商业,工坊……大多掌握在这些人的手中。这些人在军队中也广布人手。
他们的人充斥着朝野,就说邓州,多少官吏是他们的人?或是被他们收买了。
有句话叫做不可与天下人为敌,郎君,这个天下人,说的便是这个群体。”
韩纪面色肃然,跪坐在那里。
姜鹤儿已经听呆了,忘记了记录,只知晓看着自己的老板。
老板,这是疯了吗?
杨玄喝了一口茶水,神色从容。
“这个天下病了,我既然有为这个天下治病的心,就得辩证施药。这个天下,病在那些肉食者。
有人说,要想成大事,就得学会站队。站队,自然要站在最强大的一边。”
姜鹤儿记录,然后抬头。
她觉得老板今日的话,会影响这个天下许久。
杨玄说道:“那是生意人的选择。我,不是生意人。那么,我该站在何处?”
他看着众人,缓缓说道:“我当然要站在百姓一边!”
韩纪心头一震,“主公仁慈!”
老韩,又失言了啊!
杨玄无奈。
韩纪突然发现林飞豹竟然眼中含泪,不禁愕然。
林飞豹想到了先帝。
那一年,先帝也是这般神采飞扬的在朝堂上阐述自己的政治理念,话虽然不同,但方向却都是一个……
天下苦肉食者久矣!
孤,站在百姓一边!
时隔多年,他的儿子面对自己的麾下,再度提及了自己的政治理念。
我,站在百姓一边!
林飞豹别过头了,屈指弹去眼角的泪珠。
陛下!
有后了!
……
赵黎令随从去州廨转告和杨玄的商谈结果,自己回家去,写了封书信,叫人快马送去北疆鲁县,给赵氏本宗的家主赵赟。
把书信递给管事,赵黎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走出书房。几个美貌侍女端着几盆花过来,一看便是少见的名种。
花开娇艳,春光满园。
几个侍女见到他,不禁讨好一笑,恨不能家主大白天就把自己扯进书房睡了。若是一朝珠胎暗结,以后就能飞黄腾达。
就算是没孩子,被家主睡过的待遇也会好一些。至少,比那些奴仆好许多。
人活着,就得有上进心不是……这话,还是赵子他老人家说的啊!
堪称是真理!
几个侍女笑颜动人,伴着鲜花,便是春光。
看着春光笼罩在院子里,赵黎不禁由衷的用老祖宗赵子的一句话来赞美:
“美哉!乐哉!”
……
杨玄把城中的军队赶出去,令他们在各处巡查。
“可城中兵力少了,就怕鲁二会来啊!”
祝年来寻他,心急火燎的。
杨玄摇摇头,没搭理。
第五日,几个商人打马冲进了定东城。
“鲁二来了!鲁二来了!”
守城的军士面如土色,“还有多远?”
一个商人说道:“最多三十余里!”
“那些泥腿子能跑,今日就能到!”
城中乱作一团。
杨玄被请了去。
“慌什么?”
杨玄说道:“随我上城头看看。”
众人跟着他上了城头,就见远方烟尘滚滚。
“不好,是叛贼来了!”
“快逃啊!”
一群人丑态百出。
杨玄冷眼看着,直至有人惊呼,“看,是骑兵!”
烟尘滚滚中,千余骑兵正在疾驰而来。
一面大旗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有人喊道:“是……是杨字旗!”
城头的杨玄举起手。
身边的乌达张弓搭箭,一支鸣镝升空。
尖锐的破空声中,那些骑兵齐齐下马。
单膝跪地。
行礼。
“见过副使!”
城头诸人,面如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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