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当下,实际上真正能算是道经的,只有两本半。
没错,当下大汉道家子弟,就是这么可怜。
其中一本自然就是道教本经,《道德经》。
这也是为什么韦康觉得是自己机会来了的原因。这个年代可是没有什么度娘,随便搜一下就能搜到《道德经》的原文,然后还能顺带有译文和注解。世家子弟之中,因为黄老之学已经比较没落的原因,所以在经书当中,专门去研究《道德经》的并不多,甚至还不到研究《易经》的人的四分之一。
《易经》那些拗口的卦象,如果不是已经有一定功底的,也不敢轻易说懂,就像是当年斐潜南下荆州,在颍川听荀氏讲课,然后荀氏表示要说《易经》便是八方汇集。这就说明了《易经》不是一般人能看得懂的,更何况是比《易经》研究人数更少的《道德经》。
另外的一本,自然就是《庄子》了。
老庄不分家。
可问题是《庄子》可以说是道经,也可以说不是。因为实际上《庄子》更偏向于是展示庄子自己的批判的精神,涉及了哲学、艺术、美学、审美观等。其内容丰富,博大精深,对哲学、人生、政治、社会、艺术、宇宙生成论等诸多方面都有探讨,而不仅仅只有道家的内容。当然,如果说硬要说『道家』是广义的,那么佛教徒和儒教徒也可以说他们教派也是广义的,那就又是陷入了谁是谁爸爸的怪圈当中了,不是么?
后来道家也不敢直接说这是拿庄子的,便是遮遮掩掩的给庄子封了一个南华真人,然后就表示这是道家的《南华真经》了。
至于是不是真经,斐潜觉得未必,但是想必庄老爷子一定很『震惊』。
毕竟之前庄子和老子还是并称的,怎么才一转眼的功夫,老子就成了老君化身,而庄子自己只能成为真人?
道家子弟口称天尊,表示老子一来比庄子年龄大,二来老子是老君化身
这逻辑又拐回去了,就像是要证明谁是谁爸爸一样。
庄子表示不服气,那黄帝周公还年龄更大呢,你们怎么不去扯黄帝周公啊?
道家子弟苦着脸,您老以为我们没扯么?在扯了,都是化身,都是
庄子只好说一句橘麻麦皮,不了了之了。
剩下的半本道经么,没错,就是《周易》了。
毕竟是要和儒家一人扯一半么。
在大汉当下,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经文,有很多都被儒家子弟盖上戳了,不仅是盖了戳,还往里面吐了口水,来啊,抢饭吃,我们是专业的,谁怕谁?!
就拿董仲舒的思想来说,其中不仅有原本儒家的,也有夹杂阴阳家的,法家的,墨家的,然后老董同学咳嗽一声,谁说是你们的,你们有版权么?有版权再来说话,我现在再写一笔,添个条款,这些东西,别说死后五十年,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要脸的人和不要脸的人争斗起来,肯定是要脸的人会吃亏一些。
就像是打着华夏百年老字号的旗号,结果卖着西方的工艺和标准,搞出来一套不能拍蒜的刀具一样,还真是法治社会将它给救了,否则按照传统习俗,这要当场摘了招牌一脚踹得稀烂!
就这个事情来说,是法治对了,还是法治错了?
斐潜现在面临的,就是这样的问题。
他不能轻易的将解释权下放,因为人心是贪婪的。
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如果轻易让下属去做,什么都让下属去制定标准,那么鬼知道会不会原本是可以拍蒜的刀具,发展了之后结果变成了不能拍蒜的刀具,原本是蛋白质达标的牛奶,发展了之后变成了蛋白质不仅降低,还提高了菌落数量的牛奶,原本是占用空间小而且还没广告的APP,发展了之后变成了不仅是巨占空间而且还不能关闭广告的APP
华夏封建王朝之中,不乏那种表面上看起来慈眉善目,斯文儒雅,但是在其内心当中宛如鬼蜮的家伙。
让这些人去编一些什么『真经』,斐潜能放心?
毕竟就连后世那种法治远远超过了大汉的社会,都是那么的魔幻,更不用说当下去编撰一个纯粹以心为证,唯心而论的宗教体系了,稍微有些疏忽,便成大祸。
就像是黄巾之乱
对了,后世还有人说张角三兄弟也是老君化身
神么化身?
斐潜为什么着重展开青龙寺的正经正解,就是为了砍断了儒教借着谶纬,大搞微言大义,走向所谓唯心主义的路线,儒家本身的教育,教化,传承,就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又何必和宗教去抢饭碗?
基于此点,斐潜对于道家的经文也就需要更加的慎重。谁便乱搞很容易,说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也很容易,可是要建立好华夏百年,甚至上千年光闪闪的灯塔来,却不容易。
这一次随便忽悠了雪区人,下一次是不是就可以谁便忽悠什么北荒人,然后忽悠到自己子民头上,最后连忽悠得连自己都相信了
比如什么华夏『地大物博』,『天朝上国』。
斐潜很清楚,后世的华夏缺石油。缺到什么程度呢?缺到即便是明知道垄断会导致腐败丛生,依旧不得不让能源系垄断。这些年从油桶里面抓出的油耗子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窝一窝
然后表示鸩酒只要不发作,依旧还是可以解渴。不喝,当场死,喝了,还有机会找解药。
这样就对么?
至于铁矿、锰矿、铬矿、铜矿、铝矿、钾矿等等,还有一些稀有矿产就不说了,华夏甚至还缺木头,因为华夏木头最多的外兴安岭被败家子给割出去了。
缺的这些东西,当然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
所以华夏必须要进行主动性的扩张。
主动的扩张,自然就包括动用武力,还有文化,没错,还有宗教
这是一个文明的世界,不是么?
如果说西域是斐潜动用武力扩张,或是收复的话,南匈奴是斐潜动用文化教化,侵蚀归化的话,那么雪区就是斐潜想要利用宗教进行渗透,最终同化的了。
哎,斐潜不由得有些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永远没有通关的文明游戏存档
要是有个存档,先试一下,若是不行就可以读档重来就好了。
『编』,是不能编的。
所有人都盯着斐潜呢,斐潜若是编了,底下的人就会编得更多。而且还会想尽各种方法去编,最后的苦果却要斐潜忍下,然后让普通的百姓吃下去。
其实历史上还真有皇帝这么干过。
比如像是文子,列子,庚桑子,到唐代的时候就被归入了道经体系当中
唐朝的时候,皇帝要推道家,结果一看,这道家也太可怜了罢,就只剩下老庄两个老头子撑着了?还要和儒家争扯易经,简直就是要啥啥没有,这还怎么过,于是唐皇便是大笔一挥,宣布从现在开始,文子,列子,庚桑子都归道家了,谁赞成,谁反对?
臣子左右瞄瞄,相互看看,然后齐齐低头:『吾皇圣明!』
这种做法确实省事,可实际的效果呢?
原本这些人的思想未必是道家的,为了和道家扯上关系,又是催生出了更多的谎言,也产生了更多的漏洞。就拿文子来说,其实他和孔子是同期人物,和孔子一样都有找老子请教过学问,可就这样说文子是道教了?那是不是同样向老子请教的孔子也是道教的人了?
这就像是原本应该是一件非常华丽的道袍,结果上面被打上了几块颜色丝毫不一致的补丁。
补丁一号。
然后,补丁一号有缝隙,后人为了牵强附会,又再次打补丁。
补丁二号,三号
最后应该是绚丽无比的华夏道袍之上,一眼看去,都是补丁,只看见补丁了,原本是什么样子,老子的思想,本应是对于天地的认知,就这样一点点的被遮盖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漫天的神仙,五光十色,却是金玉在外
能穿么?
确实也能穿。
可是,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多么绚丽的思想,多么美丽的衣裳,结果到了后世都变成了这个补丁那个补丁?
斐潜皱着眉头。
『士元且在此处稍驻』斐潜咳嗽了一声,『某嗯,去去就来』
庞统眼珠子转悠了一下,不敢露出笑容,只是很严肃的点头。
斐潜当然不是为了去更衣方便,而是准备去找外援。
号称是大汉行走的图书馆,蔡大家。
斐潜背着手,溜溜达达的进了后院,拐过了回廊,进了后堂之中,抬头就看见了蔡琰正在给斐蓁上课。
上的是诗经。
斐潜听了两句,是《陈风·东门之池》
说起来这些上古经文,就像是三礼,易经,还有诗经这些,都是需要师傅讲解传授的,否则很容易就片面理解了,或者说只是看到了其表面上的含义,就像是这个《陈风·东门之池》,若是只看字面上的意思,那么就只是城门之处的男女在浸泡洗麻,然后在劳动当中对歌的场景。
但是如果说再将陈国的历史背景加进去,可能又是有些新的意思衍生出来
毕竟文章是需要联系上下文,并且还要根据当时写文章的背景来解读的,才能算是比较正确的理解一篇文章的方法,而陈国当时的历史环境,如果不是有人懂得进行讲解,只是按照其表面意思,表示这就是一群狗男女在相互唱淫曲,那就多少有些过分了。
毕竟诗经也是孔老夫子修订过的,要说这是淫曲,岂不是去扇老夫子的脸么?
斐潜想到了此处,忽然像是触动了些什么,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皱眉沉思起来。
过了片刻之后,蔡琰教导斐蓁告一个段落,便是盈盈走了出来,到了斐潜边上行礼,『见过夫君你这是有什么事么?』
『啊?哦哦』斐潜回过神来,『也没什么事,嗯对了,娘子可知当下还有什么道经?』
『道经?』蔡琰微微睁圆了眼,显然是觉得斐潜这个问题有些浅白,不能理解,『道德经啊』
『除了道德经。』斐潜说道,『道德经我知道。』
『除了道德经之外啊,太平经算不算?』蔡琰又说道。
斐潜摆摆手,『太平怎么能算,牵强附会的,谶纬之言甚多,明显是后人伪作,假借仙人之名而已。』
蔡琰转转眼珠子,『那这么说的话,还真没有了怎么了?』
其实东汉当下,其实还有一本被后世道家供奉为本经的《周易参同契》,但是这本经书么,斐潜手头上并没有,蔡琰也没看到。因为这本书还在姓魏的一个道士手里,现在这个阶段有没有完整的写出来,还是两说。而且这个魏道士也不再长安三辅,而是在江东,同样也是普通道经,类似于儒家子弟写的易经注解之类的文章。
所以,若是论及道家的『真经』,还真是紧缺得要死。
斐潜将大概的情况和蔡琰说了一遍。
蔡琰点了点头,『若说真正的道家真经啊,说起来就只有道德经,其余的么大多数都是后人所撰,假借先人之名而已既然求的是真经,那就只给道德经不成么?』
『只给道德经,那怎么』斐潜哈了一声,话说了一半,脑袋当中忽然之间,灵光一动,对啊,为什么不行呢?
思维误区啊!
受到了后世那些影视什么的影响,斐潜也是觉得就想要唐长老取经一样,到了西天之后,哗啦啦库房一开,一本本的经书搬运出来,然后才叫做取经圆满。
然后觉得儒家那么多经书了,道家怎么也要搞个十本八本的,才能算是『真经』丰厚,体现出泱泱大国的气度来
可是蔡琰的话,却点醒了斐潜。
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真经』呢?
为什么要跟着儒家,或是佛家的路子走呢?
『哈哈哈,娘子所言甚是!』斐潜不由得拉着蔡琰的手,哈哈笑着,若不是周边还有护卫,以及斐蓁伸着脑袋看着,斐潜真想要抱着蔡琰亲一口,将蔡琰拉得贴近了些,悄声说道,『晚上,晚上再来找娘子叙话我走了!』
说完,斐潜便是转身就走,留下有些羞色的蔡琰。
『真是』蔡琰娇嗔道,一转头看到斐蓁伸着这个脑袋,滴溜溜眼珠子瞧过来,不由得板起脸来,『你看看你父亲,有事了才叫声娘子,没事了甩手就走你可不能学他!刚才教你的会背了么?背来我听!』
斐蓁立刻像是霜打了一样,低下脑袋,『哦』
(;¬_¬)
斐潜越走越快,然后脸上的笑容也渐渐的绽放了出来。
『大道至简啊』斐潜拍了拍手,走进了厅堂,坐下,笑着对庞统说道,『你我都是自寻烦恼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何必多真经,真经乃本一也!』
庞统闻言,怔了一下,想了想,旋即也是笑将起来,『夫小辨破言,小言破义,小义破道,道小不通,信道必简。正是此理,正是如此!有伪经数十,不如真经唯一!真经便是《道德》一部,其余道经,皆为旁经伪经!此方合青龙正经正解之论!如此道家方可传承有序,直溯本源!妙哉,妙哉!』
庞统越说越是兴奋,『方才臣就觉得有些不对,今思之,便是错于此处!青龙寺正经之论,绝谶纬之说,便是多有士族子弟不满,如今若是我等假托他经,引为真经传于取经之人,岂非自辱乎?今后又是如何讲什么正经正解?道家真经,唯一道德,老子之所立,孔子求教于老子,庄子亦求教于老子,春秋之经多有源于老子者,若道德不为真经,何经可称真经?』
庞统拍着手,继续说道,『真经,便是唯一。道为道德,儒为论语,其余之经,或为旁经,或为另解,或为后注,有先贤立论之功,亦有后来衍生之勋,传承有序,各有本源,可绝牵强,可除附会,可免混淆先后秩序,可绝贪墨他人论著!此方合青龙寺正论正解是也!幸得主公提点,差点误了大事!』
斐潜微笑着,也是感觉到了念头通达。
后世封建王朝之中的各种糊涂账,各种恶心的事件,还不都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搞出来的?说是法治,封建王朝之中,那朝哪代没有制定各种法典?但是实际上效果并不好,因为无论是多少法典,其实依旧是人治,因为这些当官的人,从学习经文开始,就陷入了必须要给经文找理由,找借口,去服从上级的各种奇葩需求,去满足上层各种欲望找到依据的怪圈之中。
最后,所有事情的解释权,可以归于这个,也可以归于那个,就是唯独不归于老百姓。
户籍制度是上面要求制定的,各种流程也是上面要求制定的,结果所有落实下来的事情,变成都是要老百姓去做这个,去做那个,去证明自己父亲是父亲,母亲是母亲,爷爷是爷爷,奶奶是奶奶,然后坐在里面的家伙,屁股都不动一下。
这有道理么?
没道理,可是流程就是这样。
而这个流程又是怎么来的?
因为在华夏之初,在所有理论的源头的地方,就已经是不讲道理,成为了混乱的,谁拳头大便是谁的,谁抢到了就是谁的,那么还能指望后续理论发展能够符合逻辑,遵守律法?
到了最后,天天表示说要鼓励创新,然后有人真的傻不愣登的创新了,立刻就有人仗着权柄,凭着财势,猪突一般的闯过去,要么采买,要么吞并,要么一巴掌拍死,要么将其扯得四分五裂,这就叫做鼓励创新?
结果等都没创新了,人人喊着不生了,要躺平了,才来慌乱,想尽办法忽悠,大声高呼些口号,扔出三瓜两枣来表示表示,又有什么用处?
真要是为了三瓜两枣而去的,又会是谁?会是那些原本醉心于专研,全心于创新的人么?
这样一搞,浪费多少时间,浪费了多少热情?
华夏原本可以更好啊!
偏偏这群野猪还认为自己没有错,因为自从孔孟之后就是如此的!
不管真的假的,都挂靠着上头的名义,先辈的名号,喊的都是为百姓服务,为黔首分忧,其实将责任全数推给上面,推给先人,将事务全数推给下面,推给百姓,然后自己只要坐着等着看着,什么都不做,见到了好处,就扑上去,全数扒拉到自己身上!
所有的源头,就是在这里啊
『如此方是』斐潜拍着手,哈哈的笑了起来,『求真求正,唯一本源!』
君臣相视而笑,就像是放下了一块心头巨石。
轻松,并且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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